伴随着耳机里《Dissolved Girl》的乐声，《黑客帝国》的男主角 Neo 缓缓睁开双眼，明灭变幻的屏幕光闪动在他苍白的脸上，正如歌曲幽暗盘旋的律动搅起睡梦的涟漪。Massive Attack 的音乐宛如神来之笔，与这段开场戏共同定下了这部经典科幻片阴郁、迷幻的美学基调，而这首歌，还仅仅是专辑《Mezzanine》那游荡着的幽魂被风吹动的一片衣角。如果说电影刻画的是世纪末人们想象中的一种黑色未来，那么《Mezzanine》更像是通过黑白滤镜对 20 世纪音乐一次怀旧式的凝视，在深邃的漩涡里熔炼着这支业已成为传奇的 Trip-Hop 组合更加奇崛的审美和想象。《Mezzanine》相比 Massive Attack 以往作品最大的本质区别在于创作所及超越了地缘性的文化基因，转而在相对纯粹的审美喜好上搭建起风格框架。从首张专辑《Blue Lines》开始，创始四人组长期扎根于家乡布里斯托独特的地下音乐场景中，将二战后“疾风一代”和加勒比劳工移民潮所带来的文化融合效应，转译为集 Hip-Hop、Dub、灵魂乐、雷鬼和电子乐于一体的音乐语言；《Mezzanine》却因为主导这张专辑创作概念的成员 3D（Robert Del Naja）将注意力转向更摇滚化的声音，迎来了一次声色的突变。涂鸦艺术家出身、身体里流淌着英国街头文化血液的 3D，向来钟情于七八十年代那些沉郁、晦涩，反映着一代英国青年失落的心灵的后朋克音乐，专辑早期的 demo 里已经充斥着 Wire 和 Gang of Four 等乐队的作品采样。基于这样的理念转向，浓稠低沉的黑暗氛围成为这张专辑最主要的音乐风貌。雷鬼、Rocksteady 和 Hip-Hop 的律动感沉淀得更深，Dub 成为迷幻的一种表征，而后朋克和 Dream-Pop 等另类摇滚的哥特美感则向上浮动，最终将 90 年代初开始的 Trip-Hop 运动，导向电影式的黑色感和现代感的美学框架中。某些程度上，Massive Attack 通过《Mezzanine》成功演示了加拿大音乐家 John Oswald 在 1985 年提出的“掠夺式采样”（Plunderphonics）理念。比起通常的音乐采样，“掠夺式采样”旨在通过剪切、压缩、倒放、慢放等异常手法来处理原始音乐片段，从而使听者对采样产生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微妙感觉，这在专辑的开篇就有所体现，Massive Attack 将 Cocteau Twins《Domino》中缓慢泥泞的 bassline 剪切进牙买加雷鬼巨擘 Horace Andy 的歌曲《You Are My Angel》，并邀请到后者亲自演唱这首被改编得“六亲不认”的《Angel》。Horace Andy 另外还在专辑中翻唱了 Ska 名团 The Paragons 的《Man Next Door》，你还可以在歌曲过门处依稀听到 The Cure《10:15 Saturday Night》前奏阴沉的吉他旋律，再加上套用了 Led Zeppelin《When the Levee Breaks》的鼓点节奏并加以电子化，《Mezzanine》示范着弗兰肯斯坦造物一般的手笔所打造的极致音乐拼贴艺术。Massive Attack 可以把 The Velvet Underground 甜美的《I Found a Reason》“塞”进《Risingson》结尾黑暗肃杀的电声空间中，足见其对音乐采样有着怎样开放式的理解和运用。如今看来《Mezzanine》无疑是 Massive Attack 音乐生涯一次伟大的突破性创造，但当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他们的“黑化”，专辑在吃惯了音乐“粗粮”的北美市场迎来了商业上的滑铁卢，就连 Massive Attack 内部，性格和品味迥异的成员针对这张专辑也产生了严重的分歧。DJ 出身的 Mushroom（Andrew Vowels）不喜欢 3D 没完没了的后朋克元素，硬着头皮把专辑做完后很快与众人分道扬镳。但有失就有得，Massive Attack 通过这张专辑进一步扩大了他们在音乐圈的影响力，标志性的客座主唱和巡演嘉宾阵容也得到了扩充，Cocteau Twins 的主唱 Elizabeth Fraser 演唱了《Teardrop》并与他们保持合作至今，录制期间她听闻曾经的恋人 Jeff Buckley 溺亡的消息，或许无形之中又加深了这首歌的悲剧意味。就像《Dissolved Girl》之于《黑客帝国》，《Teardrop》也通过《越狱》《豪斯医生》等电视剧渗透进有关流行文化的集体记忆中，忧郁而迷幻，潮湿而黑暗的《Mezzanine》仿佛一片永不干涸的泪海，让我们沐浴在永恒的残酷和美丽之中。